北溟有一只盲龟,万年一次从黑暗的海底游到海面。海面上有时会漂来一块浮木,浮木上有时会有一个孔洞。若有一天盲龟上浮,恰好将头钻在一块漂过的浮木上面的孔洞中,这该是多么微小的几率。所以按照常理来说,自己在茫茫宇宙之中居然能够抵达一个像地球一样有生命的星球,实在是比那只乌龟还要幸运。
脚下的草原一望无际,柔软修长的紫色的草叶在无风的空气中舞蹈。身后是如同湛蓝色的海洋一般的森林,一条潺潺的小河从自己身畔流过,河中流淌的是金色的琼浆。天上的太阳比地球的太阳大许多倍,但只有淡淡的绿色柔光。天空中主要的光源来自横亘天际的行星光带,那闪着钻石光辉的光带就像一座宏伟的虹桥,连接现实与幻境。
这里绝不是现实。
林尧在踏上这个星球的地面那一刻,就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自己好像见过这个地方!这个世界绚丽奇诡的色彩搭配无疑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出现,但是身边的每一样事物却奇妙地并未超出自身的理解范围。关于过往的记忆慢慢从大脑的角落铺展开来,自己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刻意想要遗忘的画面又重新一点一滴的汇集起来,与眼前的幻境重合起来。
此处名为风之野。这里是湛青小说里面的世界,境界之主驭风巫女的私属领地。
这是真实的幻境。但在这幻境之中,林尧的思绪却从连日来的恍惚中瞬间回到了现实。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湛青必是这场穿越宇宙的苦旅的发起者。赋予自己割裂空间的能力?创造一个世界?如果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不可避免的,林尧就会直面那个他一直试图遗忘,不敢面对的问题: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
身处神秘当中,永远无法看透神秘的来源。任何谜语都不可能在谜面上写出谜底,所以谜底只能由湛青本人才能揭晓。林尧努力压下自己不切实际而又徒劳无功的求知欲,在松软的草甸上坐下来,默默等待。湛青说过,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会把稿件给我,那么,肯定还有下一次的见面。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也是一个寂寞的世界。天空是一片雾蓝,空气仿佛浓稠的糖浆,慢慢凝固。林尧毫不怀疑这美丽的世界就是风之野,但是这个世界没有灵魂,没有呼吸,仿佛陷入比睡眠更深的沉寂。
这个世界也在等待,等待苏醒的一刻,等着风来。
太阳渐渐没入地平线下,横亘在天空的星星光带也慢慢黯淡下去。林尧坐在柔软的草叶间,慢慢的有了睡意。但是就在夜幕降临的瞬间,极远的天边突然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啸音,在这呼啸中身边的空气突然开始暴躁起来,平地而起的气流挟卷着紫色的草叶高高飏起。林尧站起身来,惊异的望向天空,却发现有个黑点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着自己下降。
是个人。
是个女孩。
是个很熟悉的女孩。
看着那飞速下降的人形,林尧只来得及转过最后一个念头。
美少女从天而降,这不是漫画中才有的情节吗?湛青是有多么的恶趣味……
他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想要接住那从天而降的少女,完全忘记了不能试图接高空坠物的常识。少女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在降落到距地面几十米的高度时,突然随着周身环绕的飓风如轻盈的燕子一样转折,消除了下坠的冲击。饶是如此,强大的风压还是差点将林尧压垮在地上。他趔趄的后退了两步,拼尽全力才勉强站定。
当林尧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和瞬间短路的思绪,却发现有长长的黑发从自己的手臂上垂下,怀里是柔软的触感——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女正在自己的怀里,放声大哭。
“呜呜…林尧…呜呜呜啊啊啊……”温热的泪水沾满了胳膊,少女仿佛崩溃一样地哭着,让林尧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她不是湛青。这女孩是另一个很熟悉的人。另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完全让他出乎意料的人。她的名字就在嘴边打转,却仿佛有无数重障碍,让他难以说出来。
孙筱乘着风翱翔在雾蓝色的天际,如同一条穿过海波的游鱼。这是外星也好,是幻境也罢,她都不在意。她只是怀着想要答案的决心,奔向她在宇宙中看到的那一片光芒。虽然知道肯定会找到什么,但是没想到找到的居然是林尧本人。她一直紧绷的心再也无法伪装坚强,于是索性什么也不再掩饰,不再坚持,而是随心随性地扑进林尧怀里,放声大哭。
孙筱在编辑部鲜有朋友。就算是雯雯那种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姑娘,也跟她说不上几句话。她带着如同一个学生的敏感和固执,拒绝融入编辑部的社会关系。但她自己并不感到孤独,也不觉寂寞,她只是躲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守着自己小小的坚持。
如果不是林尧,也许自己现在都还呆在自己构筑的围墙里面,不问世事吧。因为自己的性格原因,在编辑部没什么朋友。林尧感觉自己太孤立,就总是从旁斡旋,制造自己跟同事接触和合作的机会,但是去年秋天,自己的一次冲动妄为差点毁了林尧所有的努力。
那天向薇处于好意整理了自己的桌子,自己却对她大发脾气。不愿被人翻看自己的东西,不愿被了解,不愿被窥视,自己当时就是这种想法。虽然好脾气的薇子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毒舌的海若却不留情面的对她冷嘲热讽,正义感爆表的雯雯对自己也是颇有微词。要不是林尧强行制止了争吵,她可能会与编辑部的同事造成难以弥补的矛盾。就是那一天,她赌气搬出了大办公室,一个人在文印室呆了下来。
那段时间,自己是那么的心灰意冷,甚至要否定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否定想要证明自己的那些坚持。但是林尧并没有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放弃她,而是一如既往地在工作中和生活上关心她,耐心地为她调解与同事之间的关系,把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拉了回来。如果说现在自己在编辑部与同事们的关系还算差强人意的话,也都是因为林尧的努力。她曾下决心要靠自己独立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林尧又渐渐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依赖。这种感情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终于在这荒诞不经的一天内,在看到林尧站在自己面前的一刻爆发。
我喜欢林尧。
过了好久孙筱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林尧惊愕的表情,突然感觉一阵害羞。说来好笑,因为从小的家庭教育和她本身性子疏淡的缘故,孙筱从小到大都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所以她面对突然涌上心头的复杂感情,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好这时林尧终于回过神来。
“孙筱!怎么会是你?”林尧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难道是……”
孙筱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轻轻点点头:“对,是湛青。”
湛青。在漫长的旅途中这个名字已经渐渐被遗忘到记忆的角落,想不到这个名字竟从孙筱的口中被重新提及。
“你怎么会认识她?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林尧看着孙筱哭到红肿的双眼,不由得一阵心疼——自己是经过了那样不可思议的苦旅才到达这个奇境,谁知道孙筱又经历了什么艰辛才到达这里?一念及此,林尧的心中又燃起对湛青的愤怒。
“如果她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那我绝对饶不了她!”
“这……几句话可说不清楚。”孙筱看着林尧脸上的风霜之色,那是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成熟。但看着他说话时熟悉的表情,不由得展颜微笑——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以前那个林尧。“不过来这里并不是因为她,而是我自己的意愿。”
因为我要找到你。
孙筱和林尧的手相握一起,四目相对。青色的、肉眼可见的风在他们周边轻舞飞扬,将紫色的草叶卷入雾蓝色的天空。之前一片死寂的世界仿佛在这充塞天地的风中苏醒过来,伴随着清爽的风缓缓呼吸。林尧突然明白了什么——如果这真是湛青小说中那个风的世界,那这个世界一切的风都属于名为驭风巫女的境界之主。而驭风巫女,正是自己为孙筱在《幻世》论坛上所取的昵称。林尧又想起方才孙筱乘风飞翔的翩然之姿,一时不由得痴了。
那飞翔在极高极远天际的身姿,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孙筱,才是没有束缚的,自由的风。
风慢慢的息了,林尧和湛青并排躺在柔软的草坪上,看着逐渐变成深蓝色的夜幕。在一片寂静里他们的手紧紧的抓在一起,生怕一松手便又会分开。穿越了无数个星系,经历了五个月的长途跋涉,居然与穿越时间的孙筱在这里相遇,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所以这不仅是必然,还是一个圈套。
“如果这一切都是湛青安排的,那么她只能是……”林尧沉默了。
“神。”孙筱沉着地补充。
“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现在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林尧用意念攫住眼前的一小片空间,像折纸一样把它折叠了16次,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像宝石一样的空间实体。这个空间宝石存在于三维空间,但它本身却全是由二维的空间碎片形成,所以这个空间实体虽然微小,但内部却自成一个世界,一个与眼前的空间完全一样又互不干涉的自洽体系。“我能够控制空间——虽然这空间跟我之前所了解的知识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这也是湛青赋予我的能力吧。”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悬浮在他面前的空间宝石就像气球一样轻盈地上升,然后在视线之外的高空无声地爆炸,散作漫天火花。
如此匪夷所思的能力若是由湛青赋予,那孙筱穿越时间的能力也与湛青脱不了关系,这奇境般的风之野多半也是湛青所造就。能做到这一切的,只能是神的伟业。
但是想到那个叫做湛青的女孩本身,却怎么也无法与这些伟业联系起来。
湛青,以颜色为名字,以名字为笔名。她个子不高,身子瘦瘦的,五官精致,眼睛大而有神,年纪小但是沉稳而自信。虽然性格和气质有些中性,但不管从那个方面来说都算是美女。她的爱好是读书和写作,喜欢看也喜欢写奇幻小说。她写的小说很干净,故事情节能吸引人,但也偶见初学写作的写手常有的稚嫩。虽然林尧和孙筱跟她接触都不多,但他们都毫不怀疑,湛青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这样的小女孩,怎么可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话题到了这里就中断了。夜空下的男孩和女孩再次陷入了沉默。因为即使是处在现在这种境地,他们对那个叫湛青的女孩,也并不痛恨。
“直到现在,我都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过了许久,林尧轻声地说。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孙筱躺在林尧的身边,手指紧紧抓住他温暖的手掌。“但是如果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我们真的拥有可以穿越时空的能力,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如果这是真实,那么我会用这能力,去往世界的尽头,去往过去和未来,去那无限的平行世界,去观赏那些从未被人类看见的奇景。终于能够打破时间和空间这两种对普通人类来说最牢固的枷锁,我怎么能不去追寻人力无法达到的世界?”
“那么你现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是啊,已经做到了。他穿越宇宙里永不止息的粒子风暴,飞过喷吐着灼热能量的巨大恒星,终于抵达了梦幻般的风之大陆。这个世界里,繁星永远如钻石一样闪着光芒,青色的风远远地从森林上扫过,湛蓝色的树冠发出海浪一样的低吟。细柔的草叶幻化成透明的蝴蝶,翩然四散。还有更多的未知在空间的深处等待着自己的到来,还有更多凡世中永无法看到的奇景只为自己而存在。踏上探索未知的伟大征途,达到所有凡人永无法达到的境界,那是只要想一想心脏就会为之燃烧的巨大的诱惑。
可是,关于幻境和现实,自己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想到自己在漫长苦旅之中所找到的初心,林尧沸腾的心中慢慢平静下来。他侧过脸看着孙筱,抱歉地笑笑:“可是果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明明已经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打破了现实和幻想的界限,明明可以走的更远,可以看的更高,明明只要想做,还能够做到更多的事情——但是现在已经足够了。我,还是想回去啊。”
“那我们就回去。”孙筱也侧过头,眼睛如闪亮的秋水,溢满笑意。果然林尧最后的答案一点都没有出乎意料。
“但在回去之前,我想跟你一起,在这个世界里再多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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